世界上有多少种社会主义|大象公会

来源: 医药新视野/Phview

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社会主义国家?最热爱社会主义的大洲是哪一个?“人民的先锋队”领导过多少人民?文革、大跃进和子弹费是中国专利吗?


文|赵新宇


苏联解体、东欧剧变后,世界上还剩下多少个社会主义国家?一般的回答是只有五个——中国、朝鲜、越南、老挝和古巴。


不过随着中国人民大国崛起,红蓝铅笔冲破“第一岛链”,开始对着世界地图挥舞,另一些国家的性质变得越来越难以回避:反美英雄查韦斯统治的委内瑞拉是不是社会主义?刚刚获得孔子和平奖的穆加贝统治的津巴布韦算不算社会主义?我国网民深深怀念的卡扎菲上校,他的国全称是“大阿拉伯利比亚人民社会主义民众国”,跟社会主义到底有什么关系?


60 年前,第三世界掀起民族独立大潮时,社会主义作为一种“比资本主义更先进的制度”,曾遍地开花,泛滥全球。它的影响范围超过了中国人民的老朋友,甚至也超过了苏联人民的老朋友,但无论革命的或是温和的,认马列作祖宗的或是自称本土起源的,自称科学的或是自称宗教的,亲苏的或是亲美的,都免不了向苏联老大哥学习,把它的理论同工具搬回自家,不经意间,连这些国家的历史都惊人的相似。


▍曾经宪法宣称“社会主义”的国家,颜色表示目前其称过“社会主义”的年数。来源:维基百科


社会主义比想象更丰富


社会主义该如何定义,连中国的官方说辞都在不断变化。若是以最狭义的举国信奉马列主义作认证标准,现存社会主义国家应该比中国人认定的要少,因为朝鲜已经在 1992 年从宪法中删去了马克思和列宁,由主体思想取而代之。


如果不对社会主义的定义斤斤计较,那么在中国、朝鲜、越南、老挝、古巴之外,当今世界还有 6 个国家把它写进了宪法:孟加拉国、圭亚那、印度、葡萄牙、斯里兰卡和坦桑尼亚。其中,斯里兰卡干脆把社会主义冠在了国名上——斯里兰卡民主社会主义共和国,而孟加拉国的全称“孟加拉人民共和国”也与中国很相似。


纪念印度总理英迪拉·甘地的苏联邮票,宣称印度为“社会主义”的宪法修正案是她在实施紧急状态时通过的,当时反对党领袖均被逮捕,新闻遭到管制,公民游行、集会的自由也被取消,这种状态直到 1977 年人民党选举胜出方才结束


至于过去的社会主义国家,更是远远超过中国人的认知范围。在非洲,安哥拉、贝宁、刚果(布)、埃塞俄比亚、莫桑比克和索马里都把马列式的社会主义写进过宪法。此外还有十来个国家的宪法收录过广义的“社会主义”。


不过,其中并没有被中文网络认证为“社会主义”乃至“早已建成共产主义”的瑞典,这个著名的福利国家虽曾长期由社民党执政,国民经济却仍然为私营企业主导,更不可能把社会主义扶到官方意识形态的高度。


至于老朋友委内瑞拉和津巴布韦,属于由一个信奉社会主义的政党实施威权统治的国家。这类国家究竟有多少是个很难回答清楚的问题,一般来说,它们原先就有一套较为成熟的代议政治体系,后来居上的社会主义执政党也没能以革命手段把政治传统砸个稀巴烂。


▍陷入严重商品短缺的委内瑞拉


它们的社会主义建设往往不够平衡,如查韦斯把每周至少四小时的马克思主义课程都强加给了所有企业职工,却还没来得及消灭或收编反对党,只好靠临到大选的公然抓捕来保证胜利。


在一次演讲中,查韦斯声称:“我们的社会主义是原生的社会主义,是印第安人的、基督徒的和玻利瓦尔的社会主义……是崭新的、委内瑞拉特色的社会主义。”这番慷慨陈词恰恰凸显出拉美社会主义理论建设的尴尬,因为除了一个意味模糊的民族英雄玻利瓦尔,无论是从原始部落习俗还是从宗教教义发明“原生社会主义”都不过是拾人牙慧——他的非洲社会主义前辈早就这么干过了。


最具特色的非洲社会主义


非洲大陆无疑是全球最欢迎社会主义的地方,54 个非洲国家里,有 32 个搞过社会主义。这还不包括统治者虽不号称“社会主义”但悄然照抄义务劳动制度的卢旺达,和强行把外资企业收归国有的扎伊尔等国。


非洲搞过社会主义的国家。图中每种“社会主义”都实行政治专政,实行多党民主制的毛里求斯、南非、纳米比亚虽有社会主义政党上台执政,但不算搞过“社会主义”


这么多社会主义国家,肯定不是都能得到中国或苏联的承认。事实上,非洲是世上仅有的想搞社会主义却常常得不到中国支持的地方,邓小平就多次对来访的非洲朋友暗示“不要离开现实超越阶段”,会见莫桑比克总统希萨诺时,他甚至直接明说:“可否考虑现在不要急于搞社会主义?”


中苏等前辈的看法是一回事,非洲革命家自己的想法又是另一回事。尽管他们构建了诸多新奇的社会主义理论——村社社会主义、伊斯兰社会主义、基督教社会主义、工人自管社会主义……但总是不难在其中发现照搬苏联经验的痕迹。


村社社会主义是最有非洲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它否认传统非洲存在阶级斗争,认定社会主义精神就存在于原始的非洲村社中。1978 年,几内亚国父、村社社会主义代表人物之一的塞古·杜尔在记者谈话时指出,几内亚的传统村社是以共同的社会制度、集体生活和社会团结为基础的,必须加以保持和发扬。


塞古·杜尔在开大会


但就在这一年,几内亚国家党宣布进入“党-国阶段”,用党的组织结构掌控国家政权。最核心的中央革命政权由党的全国代表大会、全国革命理事会、中央委员会和政治局组成,政治局是最高执行机构,由 84 人的中央委员会选举 16 人产生。五年后,国家党的新党章还规定:“几内亚国家党是非洲人民革命的先锋党。”


保守的伊斯兰教常被视作社会主义的对立观念,但伊斯兰社会主义的理论家有足够的能力教它们辩证统一。1962 年,埃及执政党阿拉伯社会主义联盟颁布的《埃及全国行动宪章》预言埃及“能够不流血地开始社会主义变革”,因为埃及人“不动摇地笃信真主及其使者和他的各种神圣使命”,而真主的一切使命“在实质上就是人类的革命,其目的是人的尊严和幸福”。


索马里的西亚德·巴雷挑战的命题难度更高,他主张实行“与伊斯兰教和谐一致的原本的科学社会主义”,理由是科学社会主义不等于教条主义,革命者能使之适应现实——宗教就是索马里的一种现实。


▍索马里革命社会主义党的宣传海报


推崇伊斯兰的革命家学习前辈的幅度远比推崇村社的大,为了“拒绝任何一个阶级的专政”,埃及阿拉伯社会主义联盟主张建立一个包括工人、农民、士兵、知识分子和民族资本家在内的“劳动人民力量”,在“打倒反动派和剥削资本的联盟”后,于“民族统一范围内实现和平的阶级搏斗”。


指挥这一切过程的,便是阿盟这支“社会主义先锋队”,它实行集体领导,保证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权利。当然在阶级和睦的氛围中,也不能忘记“清除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统治遗留下来的各种影响”,务必要“抵制外国势力、反动派及形形色色机会主义的渗透”。


布基纳法索的革命先锋队,揉和了红领巾与黄色贝雷帽两种元素


除了学习老大哥的制度与口号,非洲革命家们当然也不会放过老大哥的符号同审美。然而在伊斯兰世界,又不可直接以红色为尊,卡扎菲在这方面干得最有特色——他把东方的革命图腾全部刷成了绿色。


毛泽东有红宝书指导人民,卡扎菲就有绿皮书讲解革命;莫斯科有红场,卡扎菲就把的黎波里的独立广场改名“绿色广场”;整个国家的日常生活中,从路标到报刊杂志的套色,再到青年人的服装,绿色无处不在;而利比亚民众国的国旗干脆就是一块绿布。


▍卡扎菲在读他的绿皮书


▍2011 年 7 月,利比亚官方报道称 170 万人来到绿色广场支持卡扎菲,真把广场刷成了绿色


非洲兄弟太过任性,东方革命前辈也不用独自伤悲。西欧的民主社会主义到了非洲同样会被改造,而且改造程度恐怕更深。突尼斯的布尔吉巴和塞内加尔的桑戈尔是非洲民主社会主义的代表人物,在他们治下,突尼斯和塞内加尔都实行过民主社会主义——不过是只有一个政党的民主社会主义。


社会主义的历史都似曾相识


1973 年 4 月 15 日,正好是纪念先知穆罕穆德诞辰的穆斯林宗教节日,卡扎菲宣布发动利比亚的“文化革命”。利比亚文革有五个指点方针,首先是要废除一切当前法律,让人民按照伊斯兰教义重新制定法律;接着要武装全体人民,切实“保卫革命”;共产主义者、穆斯林兄弟会、阿拉伯社会复兴党人都变成了需要斗争的革命对象;针对官僚,要搞“行政革命”;针对知识分子,要“扫除蛊惑性思潮和外国文化影响”。


由于相似性实在太强,卡扎菲只能专门解释:“文化革命绝不是从中国传到利比亚的,而是几个世纪以来在伊斯兰教中早就预示到的。”


1973 年 7 月,卡扎菲向聚集在班加西的支持者挥手致意


在卡扎菲号召下,国家宪法被停止执行。学生接管了学校,工人接管了工厂,机关工作人员接管了政府单位,店员接管了商店,一时间,全国被 1800 个人民委员会直接管理,数千官员被打倒,数万对卡扎菲思想不忠诚的人被逮捕。


同时,还出现了全国范围的焚书运动,那些与利比亚革命、伊斯兰教义和阿拉伯民族主义精神相抵触的书籍都被烧毁,违背卡扎菲言论的书籍也在其中。直到革命引发整个社会的混乱,利比亚政局开始动荡,身边的多数同志也反对这种无政府状态,卡扎菲才悄悄地结束了“文化革命”。


学习文革显然走得太远,大部分社会主义国家还是遵守标准程序——改造经济,企业国有化,农村集体化。科学社会主义国家自不必说,相对温和些的村社社会主义者也必须要求农村变成他们理想中没有剥削、和谐合作的“传统村社”。


坦桑尼亚的乌贾马运动是个典型,为恢复传说中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乌贾马村社,政府决定通过兴建“乌贾马村”把个体农民集中起来,进入新村的农民,从此生产资料归集体,人人参加劳动,成果按劳分配。


坦桑尼亚总统尼雷尔亲自视察农村


起初,乌贾马运动还尊重农民意愿,对经济影响也不大,到 1973 年,尼雷尔总统对运动缓慢的进程大为光火,限令 1976 年底实现全国乌贾马化。这一来,政府开始强迫农民搬迁,甚至动用军队,还烧掉未成熟的庄稼和旧农舍来断绝农民回逃的后路。仅用一年多,乌贾马村就变成了农村的主流,农业产量也随之直线下降,坦桑尼亚从一个原本的粮食出口国,变成了粮食进口国。


非洲历史上最有名的大饥荒也直接与经济改造相关,它发生在执行科学社会主义的埃塞俄比亚。相比那些玩村社田园诗的,有“科学”撑腰的埃国政府搞起运动来激烈了许多,他们把资本量大的民营资本尽都收归国有,规模很小的个体户——如私人诊所也被征收 89%的重税。


在农村,不但大搞生产合作社,还实行统购统销政策,粮食收购价十几年不变,还刻意歧视保持个体生产的农户,压低他们的售粮价格。1980-1984 年粮食减产 31%,政府摊派的征购任务却提升了 31%;1985 年大旱,粮食减产 30%,征购任务竟一口气增长 53%。


狂热的结果总是惨淡,1983-1985 年,埃塞俄比亚陷入饥荒。由于政府禁止粮食跨省流通,缺粮区和余粮区无法互补,约 800 万饥民被迫流离失所寻找生路,估计最少有 100 万人死亡。饥荒的消息震惊世界,诸多西方艺人都投入了为埃塞俄比亚募捐的义演,其中尤以迈克尔·杰克逊和莱昂内尔·里奇为此创作的歌曲 We are the world 最为著名。


埃塞俄比亚大饥荒期间,英军出动 C-130 空投粮食


非洲最为惨烈的社会主义者内斗也发生在埃塞俄比亚,掌权的工人党疯狂镇压其政治对手人民革命党。虽然论起搞马列主义,后者是前者的先辈,虽然两个党的标志在外人看来何其相似,但国家领袖门格斯图一宣布人民革命党搞“白色恐怖”,斗争就再没有仁慈可言。成千上万人遭到杀害,包括十一二岁的孩子,政治犯被枪毙后,亲属还得先缴纳子弹费,才可以领回尸体。


▍左边是埃塞俄比亚工人党的革命纪念碑,右边则是被其从肉体上消灭的“反动派”埃塞俄比亚人民革命党的标志


疯狂不是科学社会主义的专利,“非洲社会主义者”马西埃·恩圭马统治下的赤道几内亚被喻为“非洲版达豪集中营”,为阻止人民逃离,他摧毁了所有船只,还在唯一一条出境公路上埋设地雷。因为仇恨知识分子,他不光杀害戴眼镜的人,还干脆禁止了这个词;因为仇恨西方,他禁止使用西药。1975 年圣诞节,他命令士兵穿着圣诞老人服装处决异己。为了个人崇拜,他甚至把国家格言改成了“马西埃·恩圭马外,别无他神”


不过,倒也不是所有社会主义的斗争都如此残酷。1965 年,肯尼亚政府发布白皮书《非洲社会主义及其在肯尼亚计划中的运用》,作为肯尼亚实施社会主义的纲领文件。不久后,经济学家奥巴马发表文章《我们的社会主义面临问题》,评论肯尼亚的“非洲社会主义”说它根本没有明确定义,也没有比苏联社会主义提出更多新东西。


几十年后,他的儿子,美国总统奥巴马在自传中说,父亲因为管不住自己的嘴而得罪了终身总统肯雅塔,被总统列入黑名单,还遭废除护照不许出国,很多地方都不敢聘用他,只得靠朋友关系做了水利部门一份微薄工作。但肯尼亚国父的制裁也就到此为止,否则许多年后,两位当事人的儿子作为不同国家领导人会晤时,就不能谈笑风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