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看了我演的《八甲田山》之后对我说:“你也演了这么长时间的戏了,能不能要个好点的角色?”“我不忍心看你在那样的大雪天里,像个雪人一样在地上爬来滚去的。”
母亲知道我的皮肤经常容易皲裂,受冻后很容易裂口子。我曾经为武侠电影拍过广告,身上画着刺青,手持大刀,背对镜头。我脚后跟上贴了橡皮膏,母亲说:“这孩子,脚跟又冻裂了,那不,贴着橡皮膏呢!”因为是全身的广告,别人都没有注意到我脚上的橡皮膏,可是母亲还是发现了。“这孩子,真可怜。”
“阿健,附近的幼儿园要修游泳池,你给他们捐点儿款吧。”“妈妈,我一直在听您说呢,您说‘已经演了这么多戏了,该要个好点的角色,别去那么冷的地方。’我想还是妈妈疼我。这会儿您又说幼儿园如何如何,前一阵还说寺庙以及氏族神和宗祠如何如何,要我捐款,这不都是矛盾的吗。我不工作哪儿来的钱!雪山里谁都不愿去,可我不去那里就赚不来钱。您说让我别去那种地方,又说让我捐款,我该怎么办?您的话不是矛盾的吗?”
大概过了四五个小时,我已经忘了这件事,妈妈忽然说:“那两种想法都是我的真心。”已经过了四五个小时,我已经忘了这件事,可她还一直在思考。“都是我的真心,我希望你向幼儿园捐款,可不愿你在雪地里爬。”这就是母亲,可敬的母亲。
我演的电影母亲基本上都看了。可是我妹妹不愿同她一起去看。母亲看我的电影是去看自己的儿子,并不是看我扮演的角色,经常自言自语。“从身后偷袭,胆小鬼!”“你敢!”“快跑!”她嘴里说个不停。妹妹说对周围的观众实在不好意思,所以不愿同母亲一起去看电影。
母亲每年都寄来照片……我离婚后……过了两三年,每年都有相亲照,并附上对方的简历。母亲的家族里从事教育的人很多。有的还当过中学校长,母亲也当过教师。她经常给我写信说,“你变得孑然一人,真可怜!”她也常写:“你好不幸啊!”
她从未见过我去拍外景时人们“呼啦”地一下子围上来的情景,从不知道我收到了多少影迷的来信,所以,她无法想象我的生活。母亲想象不出我同女人轻松地逛街,或是悄悄地约会,她总以为我是个腼腆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事。她每次给我写信时都说:“一想到你每天回到家,连个迎接的人也没有,就觉得你很可怜。”
“妈妈,我比你想象的可强多了,很多女人喜欢我。真想把这些事说给你听。”
“傻瓜!”妈妈这样说。母亲真是又顽固,又善良,而且那么心疼人。我之所以如此努力冲刺,就是为了获得她的一句夸奖。
母亲去世时,我没参加她的遗体告别仪式。当时在拍摄《啊,嗯》里的一个重要镜头。未能出席母亲的葬礼,实在让我伤心。摄影告一段落,我匆匆赶回家。飞机降落在雨过天晴的机场上,像往常一样,电器店的门田前来接我。他也察觉到了我的心境,我们在车内保持了长时间的沉默。回家的路上,我让门田在菩提寺前停了车,拜谒了母亲的坟墓。在母亲的墓前,我思绪万千,儿时的记忆连续不断地在眼前闪过:
冒着寒风玩耍后回到家里,膝盖和大腿被冻得如同橡皮般粗糙,洗澡时,母亲用棕刷为我擦洗,好痛啊!那时候,母亲的乳房可软啦。我的脚后跟冻裂了,母亲便用烧热的铁筷,熔化一种黑色的药膏,涂在我的伤口处。在厕所里,她抱着我,嘴里发出“唏唏”的声音,哄我撒尿,我有时不高兴,一挣扎把尿撒在她身上。一件件的往事在我脑海里不停地映现。母亲,只有母亲才能察觉到那肉色橡皮膏下面的脚后跟裂口,可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妈妈,我期望得到你的夸奖,就是为了这个,我背着你讨厌的刺青,污血溅身;去那遥远的夕张煤矿,拍摄《幸福的黄手帕》;在冰天雪地里拍摄《八甲田山》,去北极、南极、阿拉斯加、非洲,奋力冲了三十多年。
摘自 高仓健《期待着您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