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誉 | 寿阳作家赵亚明作品《山里的护士》获报告文学一等奖

山里的护士与城里的护士有什么不同，她们怎样工作和生活？

她说：“那我就讲讲刚到卫生院的事吧！我一九九六年晋中卫校毕业，原想安排个好单位，到市医院或是县医院工作，可是没想到一下分到了一个最偏僻的乡卫生院——山西省寿阳县长岭乡卫生院。得到消息，我气得病倒了，病了十多天。可是我还是准备报到去，我就是农村人，能吃苦，心里觉得委屈，是与一同参加工作的同学相比较产生的，再一个我长大了，该为父母减轻点负担了。随着报到日期临近，我咬着牙从炕上爬起来。”

杨转红报到那天，从她住的村子下一道八里长的山坡，跨过淙淙潇河，顺着山涧沙石山路，越塄过坎，左拐右弯，走了四十里，才到了目的地。到了那儿，她从三轮蹦蹦车上下来，抬眼看了看周围的群山，山不算高，是荒山，有零零星星树木，剩下的就是怪石和荒草。卫生院在山涧的坪地上，是一排平房。接待她的是胡院长。

胡院长看了看她，叹口气说：“咱这儿从没分配过护士，医生兼着护士，你是第一个；想调一个也很难，咱这儿是山区，路远，环境不好，人家嫌苦，不愿来。”然后，又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妮儿，你来这儿，可把铺盖放错了，将来还是活动一下，找找关系调走吧！”听了胡院长的话，她的心里凉凉的，她有点怪胡院长，为什么不能讲点好的，哄哄自己也好呀。她整个人木木的，也没讲什么话，就是听胡院长说。胡院长把她领进宿舍。宿舍房间有前后两个窗户，安了玻璃，但是玻璃缝隙很大。房门已变形，门上的插板也有裂缝。胡院长又说，“咱这儿所有人员大都是本乡的人，都带着家属住在这儿，各自起灶，你得自己生火做饭吃。”她的心又咯噔了一下，她帮妈妈做过饭，家常便饭也能做一些，但做得少，听到还得自己做饭，心就更凉了。胡院长很健谈，给她介绍当地的情况，胡院长说这里村民和全县其它乡镇比，收入很低，村民家庭困难，小病一般不看，实在需要看病，也很少住院，打针、输液、生小孩，全要医护人员上门去，近二三里，远十多里，都是要上门的。”

那天，胡院长把她安顿好，就去工作了。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不知不觉，眼里的泪流出来。

此后，她就开始工作了。记得差不多每天都要外出到村民家中打针、输液。她从家里带来一辆自行车，骑车技术不怎么样，附近二三里地的村子，就步行去，到了远点的村子才骑车。有时外出回来，时间已经很晚。有几段山路她感到害怕，有时天黑了，一个人走在山路上，更感到害怕。去北榆村有个路段叫老官塄，那个地方一侧是悬崖，县崖下面是一条河，另一侧是高山。晚上走到那儿老是觉得身后紧紧的，有时山风吹得树木呼呼响，还夹带着尖锐的哨声，她的头皮就发麻。一走到那儿，她一手护着医疗器械的包，条件反射地跑起来，跑累了走几步，接着再跑，跑一阵、走一阵，回到宿舍，心还是咚咚跳。

讲到这儿，她看了看我，说：“想必，你也想到了，最初我就是咬着牙坚持，伴随着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调离这里。可是工作了一段时间，我的心有了温暖的感觉，再后来我就打消了调走的念头。”

有病人需打针输液，她去了，村民们像亲人一样待她。北榆村有个孩子患肺炎，输液第五天后，头上的血管几次扎不住，孩子一直啼哭。孩子的父母没有指责埋怨她，却鼓励她说，“妮儿，不要着急，慢慢扎，让孩子受点疼，也要给他输上。”村民们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让她吃，拿出过春节才要给孩子们吃的核桃给她吃。有时输液时间长，村民们给她做当时最好的饭，如拉面、荞面河捞、烙饼什么的。她说，“村民们非让你吃，你不吃就是看不起她！”看着村民热情和感激的眼神，她的心都在颤动，常常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没多长时间，她就告诉别人说，这儿人情特好，她说：“不是说给你吃个鸡蛋或是一顿饭，而是那种说不清楚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你感到温暖，让你不想离开他们。”后来，她非但没有提出调动要求，而且工作更加投入。时间不长，她跑遍了长岭乡的所有村庄，全乡那户村民在啥村，住那儿，叫啥名字，全家几口人，她差不多都能讲出来。”

她说：“有一件事，我的印象最强烈，就是不大适合宣传。”

我感觉奇怪，说：“你讲讲看。”

一九九九年春的一个傍晚，卫生院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一对中年夫妇，带着女儿敲开卫生院的大门。这一家来自附近的一个小山村，全村只有五户人家。女孩的母亲急促地说，女儿肚子疼得厉害。那个女孩子大约十七八岁，看肚子也看不出什么。可是胡院长看后，急喊：“转红，快拿产包！”很快，女孩生出一个男婴。女孩未婚，而且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当时女孩的父母，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实，嫌女儿丢人，决绝地喊：“不要这个孩子！”因长期无人住院，产房没有生火，房间很冷。转红心想救孩子要紧，伸手抓过一块床单裹到孩子身上，也顾不得孩子身上的污秽，一下揣进自己怀里，然后急急跑出产房。回到宿舍，把孩子放到床上，插上电热毯，捅开炉火，给孩子盖上被子。安顿好孩子，又忙着出来整理产房。

第二天天刚亮，她急急地跑到供销社，给孩子买了毛毯、奶瓶和奶粉。那时是半额拨款，另一半工资由医院开。医院效益不好，多数时候，只能领到上面发的一半工资——九十元。当时，一下给孩子买了四十多元的东西，她心里疼了一下，但没有犹豫。回到卫生院，她给孩子喂奶粉，给孩子擦屎换尿布。她还未婚，也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有点手忙脚乱，好在她学有医学知识，加上耐心照料，孩子看护得很周到。

那个女孩涉世不深，被父母的气势吓得说不出话来，后来母亲软言相劝，女孩才嘤嘤哭着向父母道出了实情。消息传回村里，与那女孩搞对象的男孩和其家人听说后，从村里赶来。两家人面对面交谈，接受了孩子的婚事。女孩父母的气消了，找到转红，给她道歉，说他们一时冲动，差点酿成大祸，感谢她为他们照看孩子。

她说：“那次，是我第一次看护初生的孩子，第一次当了四天‘母亲’。”

不久，双方家长带着一块大红被面，再次来到卫生院，每个人都闪着泪花，再次感谢她救了孩子。家长们还带有一个心愿，让她做孩子的干妈，说让孩子长大后报答她。“她说‘我年龄小，还未婚，咋能当得了！’我当时就拒绝了。卫生院的职工和附近的部分村民都听说了这件事，有几个同事，一见面就开玩笑说，‘转红，当干妈了！’我羞红了脸，一连几天见了熟人，就低下头来。”

她看了看我，继续说：“当时是小孩心性，现在想来，当干妈也不是个什么事。现在虽没当干妈，可我们比亲戚还亲，女孩叫我姐姐，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把我当成了她的亲人了。我们两家就像亲戚一样交往，她家里有事都要和我这个‘姐姐’商量，那个男孩现在也长大了。”说这话时的神情，流露出骄傲和满足。

她讲完，抬头看着我。

我低着头还在想这个事，还沉浸在她救孩子的氛围中，眼里也有了泪，我认为这是壮举，我说：“这事不知别人，我是感动了，我得写，请你那妹妹也理解原谅我。还有我不写姓名，不写那个村名，我要反映的是一个为救孩子的护士，没别的意思。”

她点点头同意了。

转红说：“还有一件事印象很深，那是此后不久，发生的一起车祸。”

一天下午，雨过天晴。附近一个山村的一辆三轮蹦蹦车在回家途中出事了。当时车上共有四个人，其中一个老年妇女和一个小女孩身受重伤，到卫生院后抢救无效死亡。同车的两个男人，一个是老年妇女的丈夫，一个是小女孩的父亲，两人是甥舅关系。瞬间的惨剧，致两个男人精神崩溃。当晚两具尸体就放在我宿舍的隔壁房间，两个男人守在尸体旁哭诉。老年男人说，他们一家过去十分贫穷，这些年形势好了，开了榨油坊，生活好起来了，可是老伴却出了这样的事，老天怎么和他过不去呀！小女孩的父亲说，他的第一个孩子夭折，这个孩子又离他而去，他的命这么苦呀！两人哭一阵，凄苦地倾诉一阵，然后相约出去寻短见。转红每隔一会儿就要过去看一下，她怕两人出事。后来，她干脆守在门口。当两个男人走向大门时，她又是劝又是拽把两人拦回来。劝了几次，眼看劝不住了，心生一计，说：“我害怕，不敢在宿舍，你们两个陪陪我吧，就是想死，你们明天再出去死，行吗？”两个男人站在那儿，彼此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她，然后点点头，跟着她回到宿舍。在宿舍里，两个男人坐在椅子上，她坐在床上。她耐心地听两人倾诉，不时地插话开导几句。白天工作很累，到了后半夜就感觉撑不住了。睡意袭来时，她站起身活动一下身子。她努力寻找话题与两人交谈，三人谈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两个男人情绪平静了许多，要回去了。临走时，老人说，“妮子，你是个好心人，一直劝解我们，我们欠你的情，我的外甥女是裁缝，一定给你做一身衣服来感谢你！”她说：“大爷，心意我领了，我不要你的衣服，你们好好活下去，我就满意了！”几个月后的一天，她外出普查回来，卫生院的会计给她拿过四个高瓶的水果罐头，说是一个老人送来的，老人再三叮嘱一定要交给“那个妮子”。听了会计的话，她知道那个男人已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当时那种感觉是既难过又欣慰。

我说：“上面讲的两件事，其实超出一个护士工作的范围了。”她说，“当时都是人命关天，护士的业务范围没有的，人的道德范围却是有的，都是救人，救的是活生生的人！”

她想了下，说：“有几件小事，我给你说说。”

二○○○年寿阳县撤乡并镇，原松塔乡和长岭乡合为松塔镇。二○○三年，她调回松塔镇卫生院。从一道山沟，到了另一道山沟。当时，农家的生活水平有了大的提高，新农合政策落实，更是解决了村民就医后顾之忧，卫生院的住院患者日渐增多。

她除了做好护理工作外，每天都要把病房和楼道清洗一遍，把病人换下来的被褥和衣服清洗干净。在她调这里之前，卫生院清洗被褥都是从外面雇人干的，她来后就带着护士们自己干，再没雇过人。繁忙之余，她挤时间学习。一九九九年她参加职工医学院高护班函授学习，到二○○五年完成学业，接着又参加了大同大学继续教育学院护理专业函授学习，2014年获得本科毕业证书。由于医护人员少，每个人都当成几个人来用，护士也必须是多面手，需要掌握多项技能。她说：“患者要动手术，我是器械师；孕妇要生孩子，我就是助产师；病人要做功能检查，我就是化验师、影像师 ……卫生院工作忙，她长期住在卫生院，请假回家时间也十分有限。她记得回家最少的一年，是二○○四年，一年只回了三次家，春节一次，住了两天，中秋节一次，还是住了两天，平时还回去一天。

时间紧、工作忙，服务却是无止境的。她看到不少孤寡老人来卫生院看病，头发又乱又脏，就萌生了为老人剃头的想法，回县城办事，顺便买了一把剃头刀，凡来医院就医的孤寡老人，她一有空，就要为他们剃头。

她给五保老人杨文和剃过头。老人因肺气肿住院，由于病情较为严重，腿动不了，吃饭、上厕所都需要人照顾，老人情绪低落，嚷着出院等死。杨转红担起了照顾老人的重担，端饭、倒尿、洗衣，开导老人，看到老人头发长了，就给老人剃头，老人还十分吃惊：“妮儿，你啥时会剃头了！”。

她给黄村任光伟老人剃过头。老人患多种疾病，住院期间，她为老人剃头，剃完后，看老人胡子也长了，她说，“大爷，我再给你刮一下胡子吧。”老人说，“妮子，我是不好意思再让你给刮胡子啊！”老人眼眶有泪光闪动。转红说，“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是长辈，我们为你做这一点事没有什么。”

二○○七年寒冬。夜已很深了，却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村干部把七十四岁的五保老人杨明祥,送到了医院。老人大便秘结，她和几名护士给老人用上开塞露，接着又灌肠，可是老人还是大便不出来。老人呻吟着，痛苦万分。她二话没说，用手指一点一点帮老人往出抠,直到把干结的粪便全部抠出,看到老人痛苦得到缓解,她才松了一口气。老人因身患偏瘫不能自理,对生活失去信心,住院期间有好几次跟她说:“孩子,我实在不想活了。”她便耐心开导老人:“您没有儿女,我就是您的亲人！”老人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在随后的治疗中,她定时给老人喂水喂饭,帮他翻身擦背,换洗被褥和衣服。通过精心护理,老人能坐了，过了几天又能慢慢地站起来。老人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脸上露出了笑容。出院后,她还记挂着老人，只要能挤出一点时间,她就带些吃的骑车给老人送去,坐在炕头和老人聊聊天。老人不善言谈，有时会笨拙地洗个苹果，塞到她手里，催着她吃。

顺华村的崔老师，也是大便秘结。当时的症状和杨明祥差不多。为了尽快减轻老人痛苦，她仍是用手给老人排便。正值盛夏，头上的汗水不断滚落，她顾不得擦汗，专注地工作着。当时，老人的儿子崔东平也在现场，他看着这一切，激动地说，“我非常感谢，咱卫生院的护士，儿女们能做的她做到了，儿女做不到的，她也做到了。”

她说：“人的精力有限，顾了这头，肯定顾不了那头，古人说忠孝不能两全。有两件事，至今我都心存内疚。”

二○一一年十月九日，爸爸打来电话，说患心脏病的妈妈四肢无力，心情烦燥，让她回家看看。可是当时，医院的三名护士外出考取资格证，医院里还有二十多个病人，不少病人要输液打针。她告爸爸说，先让母亲喝药控制病情。

当天上午，忙碌之余，她记挂着妈妈的病情，中午一下班她就又给家里打了电话。下午，她委托一位医生去给妈妈看病，那位医生回来说，你妈得了轻微脑梗。晚上弟弟又打来电话说，妈妈还是觉得烦燥，不能入睡。第二天早晨，弟弟打电话来，说妈妈昏睡不醒。杨院长知道了她母亲病重的事，便催促她：“还不快回去看看！”她迟疑了一下，指着桌上准备给住院病人用的一堆药说：“这些咋办？”,杨院长说，“我安排人，你快走吧！”当她回到家时，妈妈还是昏睡着，她握住妈妈的手，妈妈好像知道女儿回来，眼角有泪溢出。

妈妈因大面积脑出血，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妈妈的去世，成了她一生的遗憾。

她的家在县城，当时她和丈夫都在乡下工作。年幼的孩子让七十多岁的公公带，公公骑着自行车接送孩子上幼儿园，上小学。公公有高血压，曾有一次骑车接送孩子时，摔倒在路上。有人指责转红，“你让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照看接送孩子，你们也能放得下心！”当时的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饭吃不好，公公营养不良。儿子的学习，家里没人督导，考试成绩排在全班学生的后面。这一切揪着她的心，可她是卫生院的骨干，山里的村民离不开她，她也真舍不得离开。

她劝丈夫调回城里。后来，丈夫参加了回城考试，终于如愿。丈夫能回家照顾年老的父亲和幼小的孩子了，她悬着的心放下了。丈夫利用业余时间给儿子补课，儿子的学习成绩也逐渐好起来。

可是，在孩子看来，父爱代替不了母爱。很少回家的她，回到家时，儿子常问：“妈妈 ，可以陪我到公园玩玩吗？”“妈妈，可以陪我写写作业吗？”她总是摇摇头，孩子眼里满是失落。她不愿在儿子面前流泪，转身装作去干别的活。

想必看了上面的文字，读者也能知道山里与城里的护士有何不同了吧。但是不管是山里还是城里，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工作的劲头和服务的精神。我还了解到，杨转红是一位普通的共产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