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峰问草 非梦非烟
——北峰三年寻草问药琐记
萧诏玮
1970年2月，福州市卫生主管部门将福州市人民医院改组为综合性备战医院，迁往北峰。北峰雄峙在福州市北面，重峦叠嶂、幽峡深谷、森林广袤、物华天宝、药源丰富。我在北峰工作三年多，足迹遍及小北的文石、井后、南峰(畲族聚居村)，大北的胜利、双龙、红旗、鹅鼻等地。其时推广合作医疗，重视一根针、一把草，作为中医，对于学习、运用草药倒是乐意的，因为自古至今我国绝大多数医家都重视向民间学习，汲取民族中有益的知识养分，中医学的发展乃是植根于民间的大众智慧和药物经验之中。如李时珍就十分重视医药采风，访贤于野老、传方于下走，正是因为不耻下问，始成药圣，后人赞曰：伟哉夫子，造福生民。
我记得在北峰学习草药，主要来自三个途径。一是向草药医学习，如芝铁片(井后、文石、万洋、铁坑四个村)办草药学习班，培训赤脚医生，请唐宝星草药师来讲课;又如我曾去南峰驻村巡回医疗，同队有名医李楚銮先生，可经常请教。二是向赤脚医生学习，他们对北峰的一草一木十分熟悉，可能讲的草药不尽是学名，但识草采药驾轻就熟，积累了丰富的用药经验，且不乏独门绝技。三是自学，按福建、广州等有关单位编绘图之草药手册，按图索骥。我在北峰三年积累了一些应用草药的心得，对以后临床、科研、编书甚有裨益。
行云流水，韶华易逝，时间一晃过去了30多年，回首北峰岁月，往事并不如烟。琐记如下，片鳞半爪，聊作岁月之雪泥鸿爪。
空谷幽兰 清肺醒脾——建兰
每次出诊要背上药箱，手持一根拐杖，一可防山陡路滑，二可打草惊蛇。某日，时近清明，我肩背“宝箱”，手持“宝剑”，外出巡诊。归途，因久闻山秀园景色幽奇，遂顺道而往。沿陡峭的山径而下，两旁古木参天、景色撩人，真是“此路似从天际下，独留云气满衣襟”，忽然一阵幽香袭人，在路旁见一丛盛开的兰花。福州城内春节盛开的报岁兰应该早已凋谢，此处兰花仍在散发着幽香，“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或许与山寺迟开的桃花一样，同样因地气寒冷的缘故吧!脑海中突然跳出郑板桥的诗句：“山中觅觅复寻寻，觅得红心与素心。欲寄一枝嗟远道，露寒香冷到如今。”伫立花旁，不忍离开，欲采一枝，并非“嗟远道”，而是“嗟人道”，在那动荡的年月，栽花养草是大逆不道的事，即使贵为全国人大委员长都难逃被批判的厄运，何况升斗小民!所以仅能驻足观赏，不敢张扬，更不敢存非分之想。其实，兰花本身也是一味药，以前曾见人以兰花叶煎水治疗小儿百日咳，有清肺止咳之功，曾听一位老中医谈及兰花叶有醒脾化湿之功，其药效优于佩兰，我起初不以为然，以为兰花十分娇贵，幼时见先父栽兰花于鼎中，还须施以灶心土，尚需遮阴避日，很难伺候。即使疗效甚佳，药源困难、药价昂贵，怎能取代佩兰?事过多年，还念念不忘那山谷幽兰，曾多次与妻女谈及。三年前拙内去北峰扫墓，半山见一丛野生兰花，采回一株栽于盆中，亦无精心呵护，不意翌年竟发多株，虽不开花，却也一盆郁郁葱葱，如此看来取兰花叶入药，应是不困难的事，而可否理脾，或待研究。正是“戏与山妻谈素心，一枝竟发满盆青，人前莫夸颜色好，醒脾何日续《本经》?”
元日屠苏 抗癌妙品——菝葜
忆昔随李楚銮先生去找草药，在山坡路旁常可见到菝葜，赤脚医生云当地叫普贴刺。山民常采其地下根状茎治疗全身酸痛。李先生说：“闽侯白沙一女草药医以之治疗癌症，或配以断肠草(钩吻)，每日车马盈门，应接不暇”。某赤脚医生问：“难道不怕断肠草杀人?山民有人自杀，即是采食断肠草的。”李先生云：“其用断肠草有二大秘诀，一是久煎，二是加入粽子同煎，这或许是据此不会中毒，而又能以毒攻毒的缘故，但为慎重起见，治疗肿瘤还是以菝葜为稳妥有效。”李先生治疗消化道肿瘤常以鲜根500克，水浸l小时，文火浓煎3小时，去渣加肥猪肉30克～60克，煮l小时，其汁日数次分服。
按：菝葜——始载于《名医别录》，其味甘酸，性平，可祛风利湿，解毒消肿。李时珍《本草纲目》载屠苏酒的配方如下：菝葜、桂枝、防风、蜀椒、桔梗、大黄、乌头、赤豆。今人对屠苏酒十分陌生，但在宋代可是风靡全国，王安石元日诗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这是一首至今人们耳熟能详的千古绝唱。闽中元日饮屠苏酒的历史悠久。宋·梁克家《三山志》云：“饮屠苏除夕，以药剂入绛囊，置井中元日出之，渍酒，东向而饮，自幼而长为序，可辟瘟疫。盖用华佗与魏武帝方也。”可见其习俗可追溯至东汉末年。苏东坡《除夜野宿常州城外》诗云：“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把健康长寿的美好愿望寄托在屠苏酒中。何以古人认为屠苏酒能保健呢?这可能与其时炼丹术风靡全国，士大夫以服食丹药引为时尚有关。菝葜，又称金刚鞭，现代研究，对慢性汞中毒有防治作用，可使体内汞从小便排出。随着道教的衰微，屠苏酒也被历史所尘封。但是菝葜的功效却越来越被医林器重，现代药理研究证实其有抑制肿瘤、抗菌、抗诱导突变及清除自由基和加强抗氧化酶活性的作用。
又记：清·梁章矩《归田琐记》认为屠苏系因出自孙思邈的屠苏庵而得名。近阅王佑民先生所著《中药疗效谈》一书：“屠苏酒系因它的主要药草——屠苏得名。《通雅·植物》：‘菝葜阔叶草也’，这种阔叶草就是百合科植物。”王佑民认为屠苏就是菝葜，此说可供参考。
蛇伤秘药 腰痛逍遥——徐长卿
北峰一赤脚医生某日示我寮刁竹，学名徐长卿，据云系祖传蛇伤要药。闽中多蛇，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福州城内，如开门见蛇，则不胜惊诧，可作新闻报道。来到北峰后，蛇伤患者夏天可见多例，可谓见之不怪。乡医蛇药多用白花蛇舌草、半边莲、雄黄、烧酒之类内服、外用，效果甚佳。本人孤陋寡闻，此前还未闻及徐长卿治蛇伤最灵，该赤脚医生见我似信非信的样子，便悄声对我说，他曾做过试验，在竹笼中关进几种蛇，竹笼口敷于新鲜的、捣烂的徐长卿，青竹蛇仍昂首吐信子，其余诸蛇皆蛰伏不敢动弹，此方是他爷爷的爷爷所授，将徐长卿干燥研末装入布袋，绑在裤管上可以避蛇，他还赠我二袋药末，每次出诊，我以之捆扎在裤管，不敢懈怠，治疗蛇伤病人亦必用徐长卿。
徐长卿是一种萝藦科植物，有特异的芳香气味。《神农本草经》载其药主治：“鬼物百精蛊毒，疫疾邪恶气。”此处鬼物并非指鬼神附体之迷信邪说，多指突如其来的疾病，或胡言乱语的精神病。正由于徐长卿气味芳香，当地农民将之与艾叶焚烧驱蚊虫，徐长卿辛香走窜，有调气止痛之功，有的地方该药叫逍遥草，民谚云：“有人识得逍遥草，世世代代不痛腰。”笔者学习民间经验，以之治疗腰肌劳损、坐骨神经痛等疾病，效果甚佳。赞曰：“乡医授我徐长卿，何惧鬼物毒蛇扰;辛香走窜功最捷，永葆世代不痛腰。”
珍稀药材 保婴良药——金线莲
某年秋日，我与若干赤脚医生到深山采药，寻寻觅觅，不意在林下阴湿处发现一丛金线莲，其体态小巧优雅，金黄色的叶脉镶嵌在紫红色的叶面上，熠熠生辉，淡黄色的花浮动着淡淡的清香，真是金线无言最可人!作为医生，刻意追求的是它的药效，莫向人间逞颜色，不知还解济贫无?赤脚医生说这叫鸟人参，鸟吃了它会矫健飞翔，人吃了它则精神倍增，故又称“乏力草”。
我以往看到的金线莲均是干草，价格昂贵，只知道它有平肝作用，高热惊厥患儿的家长往往重金购买，有人说它能治疗糖尿病，有位新加坡的亲戚年前曾来函托我购买，但我要验证它的药效，实属不易，因药源甚少，非经济殷实人家则买不起，只好叹为观止。
近年福州已能人工栽培金线莲鲜草，价格较廉，我经临床运用，体会其确有良好的清热解毒、祛风止痛、平肝健脾之功。常用于肝旺脾弱之厌食症，流行性咽结合膜热、急性肾炎等疾病。
金线莲，味甘，性平，学名称花叶开唇兰，据药理研究，本品富含强心皂苷、甾体、多种有益人体的微量元素、人体必需的氨基酸及延寿防衰老的牛黄酸。可见金线莲不仅有高雅的观赏作用，还是儿科良药。
赞日：清芬林下幽谷间，金丝嵌叶耐人看，清热解毒又止痛，抑肝扶脾保儿康。
启脾增食 随拨随应
南峰在北峰更深处，是畲族聚居地，我有幸在南峰驻村医疗队工作过一段时间，一兰姓小儿食欲不振，他的祖母提上竹篓，出门转了一圈，采回一捆草药，熬汤给孙子服，过了2天便知饥索食。当时农民一个工分不过2分钱～3分钱，有病根本不上医疗站，我驻村有日，与他家颇熟悉。什么药如此灵验，想问个明白，无奈她说的药名我听不懂，讨了几根请教李楚銮先生。李先生早年毕业于江苏医学院，他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就开始研究草药，任福州中草药研究小组秘书，常随草药医师去闽侯雪峰、永泰方广等地采药。该小组每周末开座谈会一次，大家各抒己见，交流经验，李先生均作记录，并整理成印稿，供下次讨论修改，所以李先生不仅会识别草药，可说出学名及科属，还能灵活运用草药治疗常见病及疑难病。“文革”中他深受迫害，其时尚未平反，但他在逆境中仍不忘救死扶伤，其敬业精神令人折服。我有幸追随他两三个月，获益匪浅。李先生一看就说此老公须，学名七层楼，生长于山坡灌木丛或树下，味辛性温，他曾用于治疗水肿、跌打损伤、肝硬化等疾病，用于小儿伤食是畲族老妪独特经验，不妨一试。以后我用此药治疗小儿伤食、积滞、厌食亦有一定效果，并有专文总结发表。二十年后我在福州遇及该小孩，他已是卫校老师，李楚銮先生等人已作古，岁月悠悠，令人有“昔日儿童皆长大，北峰师友半凋零”之感慨。
又及：南峰村民感冒咽痛，常采验蒲公英、马兰、夏枯草等煎汤服用，返榕后我曾以以上三味为主药治疗小儿乳蛾，并作总结，发表于1997年3期的《中华民族医药杂志》，此亦得益于南峰畲族老妪之经验。
(作者：早年师从福建省儿科六世祖陈桐雨名老中医，系陈氏儿科第七代传人，全国名老中医药传承工作室专家、福建名中医、主任医师、福建省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