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 | 叶丰仪
撰文 李金
作为一名临床协调员，王哥是小思独立协助研究者筛选的第一例受试者。开始独立承担项目的时候，小思才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这份职业的严谨和挑战。既要开动大脑、周到细致，也要安分守己、切莫越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了王哥。
略带尴尬的初次入组
刚到科室的时候，小思还在一遍遍回想试验方案的要求和每一个工作要点，所以当楼道窗口的中年男子对着她微笑时，她有些没反应过来，继续走向研究者办公室。
负责此项临床研究的医生大体讲了一下患者情况，随后带着小思逐条核对了入排标准，确认这个病人符合要求，然后说：“呐，就是这个人”，小思连忙转身，理着板寸头的男人看着她，微微一笑：“刚才我们已经见过了。”
小思略微诧异以后，立刻想起：哦，是刚才站在楼道里的男人。他单肩背着一个黄绿色的帆布包，穿着一件印着单位logo的T恤衫，一条军绿色的大口袋短裤，一双很普通的男士牛皮凉鞋，中等身高，身材微胖，理着干净的板寸头，后背笔挺笔挺的，目光很平静。
研究者开始向他详细地讲述方案内容，他安静地听着，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研究者，不时轻点头表示理解，随后毫不犹豫地在知情同意书上签下了名字。
研究者离开后，小思继续收集填写他的身份信息，再三核查没有出现错误后，小思心里长舒一口气，对男人点点头：“那我先走了，有任何问题，第一时间找医生，也可以给我打电话。”男人没有说再见，而是抬起手欲言又止。小思疑惑地看他：“还有什么问题吗？”
男人认真地看着小思，问道：“我想问一个问题，用这个药的有几个人？用的效果都怎么样？
”小思心中警铃大作，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微笑开口:“所有与病情相关、与项目内容相关的问题我都没法回答您，这些问题您都可以询问您的主治医生。”
小思为自己谨慎的回答暗暗松一口气，却注意到男人的眼睛立刻垂落下去，随后又立刻抬起来，恢复了最初的微笑：“我得这个病好多年了，真的是全国各地都去过，所有的治疗方法我能做的都做了。这次参加临床试验是做足了功课来的，你们这个药是我最后的希望了，其实我知道这些情况你们肯定是知道的，但是你们有你们的规定，不能告诉我，没关系，我可以理解，我不问了，谢谢你，以后多多关照。”
听罢，小思还在懵懵的状态，男人已经安然转身离去，小思突然就想起那一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但是这个背影却一直在小思脑袋里挥之不去……
2
还是叫我王哥吧
要通知受试者来医院用药了，打电话前，小思拿着男人的信息表，发现他的年龄正好卡在自己和爸爸中间。拨通了电话：“您好，请问是王叔吗？我是肿瘤医院的小思。”
对面沉默了一下回应：“你好，小思，你不用叫我叔叔……”小思无视他的客套：“嗯嗯，王叔，应该的。今天周一，咱们计划周四要开始用药了，用药前还有一些检查，您安排一下时间今天或者明天过来吧？”约好时间，小思就把电话挂掉了，心里不免回想起上一次见面入组时的情境。
直到第一次用药结束，小思考虑再三，还是走到他面前跟他说：“关于您之前问我的问题，我觉得需要跟您解释一下，并非我要刻意对您保密什么，而是我不是专业的医务人员，不能让我的回答给您造成误导，您需要通过您的主治医生去了解专业、权威的答案，如果医生也暂时没法回答您，那就真的是没有答案，也不是他知道了不告诉您，真的。”
也许是体会到小思的心情，他笑了：“谢谢你还专门跟我解释，我之前问过大夫了，他已经跟我讲过，虽然没有什么具体的答案，但是我能感觉到你们很用心了。我觉得你们都很专业，也很负责，谢谢你，也是真的。还有，小思，我真是担不起一声叔，你还是叫我王哥吧！”
说不出是为了什么事情开心，但是回办公室的路上，小思忍不住哼起了歌。
3
最认真好学的受试者
每一次访视之前，小思都会根据检查所需时间提前给受试者打电话沟通到院时间。但是那天小思突然接到了王哥的来电。
“王哥，怎么啦，有什么事情吗？”
“小思，我是不是下周三该去医院了？”
“嗯嗯，王哥，是的，下周四计划用药，那周三就要到院做检查啦！”
“好的，我觉得应该是这个时间，所以打电话问问。”
“嗯嗯，两周一次，我本打算下周一给你打电话提醒的，你太迅速了。”
“没关系，小思，我觉得每次都等你打电话太麻烦你了，你不用在意。”
每次用药之前都要采血，别的病人都是默然忍受，或者笑着感慨一句：“每次抽的血要一只老母鸡才能补回来吧？”小思也只能站在旁边干笑。王哥却是叫住小思，小心翼翼地问到：“小思，我采的这个血，是不是用于那个什么PK（药物代谢动力学研究）？”“啥？”小思没有反应过来。
“我自己在家里看我的那个《知情同意书》，在里面看到，参加PK要采很多血，我可不可以只用药，不参加这个研究？”小思笑道:“王哥，这个不是……您可以在用完药去找大夫好好问一下，他会很详细地跟您解释，但是我现在可以告诉您这个不是用于PK。王哥很专业啊！”
王哥苦笑:“我以前不懂，后来去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治疗方法，有的医生不会详细跟我讲，所以我就自己上网查，这也算是久病成医……不是PK就好，我再问大夫，谢谢你！”小思点点头，回忆起之前王哥跟医生沟通时头头是道的提问，感受到他强烈的求生欲，这一瞬间，突然很感动。
4
释然离组
肿瘤评估结束后，小思在机构外边碰到了徘徊的王哥。“嗨，王哥，这么巧？”“不巧不巧，我是专门来找你的。”王哥快步走过来，面对着小思的一脸困惑，微笑着说，“小思，这几个月非常感谢你。”
“我做的都是分内之事，还是要感谢刘大夫。”“嗯嗯，我当然很感谢刘大夫，他很负责，我所有的问题都耐心地给我讲解，像朋友一样，我还邀请他去我的家乡玩……但是今天我是来感谢你的，虽然你认为你只是做了分内工作，但是我觉得你很热心周到，每次我来你都要跑前跑后，给你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能在一个这么远的地方遇到你和刘大夫这么好的人，我觉得很幸运，所以我今天专程来感谢你。”
“王哥您太客气了，以后我会再接再厉的！”小思面对这么认真的王哥，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以后可能没有机会了。”王哥苦笑，“小思，我自己的病情我自己知道，我可能又加重了，不能留在你们项目里了。”
小思感觉心里一紧:“王哥，您别乱想，结果还没出来呢，可能病情减轻了也说不准啊。”王哥笑着摆摆手:“希望借你吉言，我今天就是来感谢你，我怕以后没有机会，我先走了。”
没想到结果出来以后，病情果然进展了，而且这已经是第二次进展，王哥已经没有留在组里的机会。小思站在刘大夫身边，看着刘大夫心情沉重地告诉王哥这个消息，王哥却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我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
临走之前，他对刘大夫说：“我很高兴有这一次参加临床研究的机会，虽然我的病加重了，但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我这也算是为人类科学的进步做出了贡献吧？”刘大夫郑重地对他点头：“当然，人类科学的进步里，是有你一份功劳的！”王哥竟然开心地笑出声，对着刘大夫和小思挥挥手:“我走了，有空到我的家乡来，我们那里有大海，我带你们去看大船！”
小思又想起那句话：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5
相遇一场
根据方案要求，每两个月要给受试者打电话随访。连续两次都没有打通电话，小思和研究者心情都很低落。小思小心翼翼地问:“刘老师，您说他会不会？”刘大夫点点头：“不排除。”小思心里很难过，她更希望王哥只是不愿意“给人类科学进步做贡献”了。
打开微信，找到与王哥的聊天界面，还有许多港口的大船图片，中间夹杂几句文字：
“给你看看我之前工作的地方。”
“这些船很宏伟吧，看着这些，是不是更加觉得我们祖国很强大。”
“虽然不能在这里工作了，我还是经常回来溜达溜达。”
“真想再上船去看看。”
小思给研究者看的时候，研究者说他也收到了——“工作不错，人也很好，可惜了。”
后来通过电话查询服务台、地图定位等，辗转联系到王哥老家的居委会，当地同意派人去他家里看看。小思也说不清是希望能找到还是找不到。
很多天之后，好不容易有机会睡个懒觉的小思，被电话吵醒时心里很烦躁，但是在看到来电归属地的时候瞬间就清醒了。
电话里苍老的女声，缓缓地向小思描述了另一面的王哥：“他很不容易，他爸爸瘫痪在床，离不了人，他得病之后，都是自己一个人跑去全国各地治病，不让我陪着，因为怕他爸爸没人照顾。他在广州那边治病的时候，整个肚子肿得很大，腿也肿得厉害，那么严重，也是一声不吭，自己一个人扛着……”
“他走了。”
小思一边用匆忙找到的纸笔尽量记录着她叙述的话，准备向研究者汇报，一边脑海里却是王哥一次次离开时候挥挥手的样子：略发福的身材，却有一些潇洒。
挂掉电话，小思有眼泪掉下来，为了曾经相遇一场。
编者注：原文出自思默临沂特战队微信公众号，本文略作编辑。
临床研究促进公益基金志愿者
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