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2
文字｜李潇潇
编审｜德青卓玛
排版｜廖颖瑶
本文共3654字，预计阅读时长为10分钟
7月的最后一天， 「黄牛」六子在朋友圈骂了一句脏话，因为挂北京协和医院某乳腺外科专家的号失败了，系统显示「无号退款」。
北京2016年开始推行「非急诊全面预约」，加上更早的实名制预约，双重制度加持，官方希望能对 「黄牛党」形成釜底抽薪式的打击。
事实上，预约挂号制度早已得到顶层设计的肯定，原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2015-2017年改善医疗服务行动计划期间，全国所有三级医院均已开展预约诊疗，2018年初更是发布通知要求，三级医院要进一步增加预约诊疗服务比例。
在北京的部分医院，彻夜排队挂号是常态丨图片来源：腾讯今日话题
预约挂号制度的确影响了像「六子」一样的「黄牛」们的「生意」，他们也常常挂号失败，但这种影响远没有到「打击」的程度。
协和医院门口有200多人干这行！
「光这附近就有200多个人在干这一行！」在北京协和医院东院区门口，一位自称在附近干了13年的中年女「黄牛」如是说。
200多人的数据是否准确，我们无从得知，但只要你经过这里，很容易就能感受到这个群体的存在。
出了北京协和医院东院区东大门左拐，向北走出不足百米就听到五六个黄牛在招呼「要号吗？专家号！」
走访期间收到的部分「黄牛」名片｜图：李潇潇
距离协和医院东大门不远的中华圣经会旧址门口，39深呼吸（ID：shenhuxi39）编辑扮作患者家属，和一位看起来20岁刚出头的年轻男「黄牛」聊了起来：
「妇科专家号能挂到吗？」
「能，一周以后的100%能挂上，最近的得看专家。」
「多少钱？」
「挂号费你自己出，我加500。」
类似的对话，我们几分钟之前跟中年女「黄牛」聊过，回答基本类似，唯一不同的是费用，她加收300元，比这个年轻「黄牛」便宜了近一半。
为什么同样的专家号，价格却不一样，难道是看人下菜？年轻男「黄牛」否认了这一点，强调说，医院门口这些中老年人只是发发名片，真正挂号的是我们，我们能保证挂到号，才敢多收钱。
往前走出去没几米，我们被一个「老头」截住，他也是「黄牛」，自称在此干了七八年。看笔者手中已经有很多「黄牛」名片，他特意将自己的名片撕去一角才递过来。
「挂不到号找我，老头办事绝对靠谱！」
「刚才那个大姐说自己干了13年，感觉你没她有经验啊！」
「她太敢说了，她要能说出来13年前这里是咋挂号的我就信！」
同样是挂妇科专家号，「老头」加收400块，当我们感慨现在弄个号比以前贵太多了，「老头」不禁抬高了嗓门：「以前挂个号就两块钱，我们熬夜排队，也就赚100块钱，现在你自己挂个专家号都好几百，能一样吗？ 」
是的，世事变了，黄牛没失业，因为他们也在变。
真有「抢号神器」？
哪里有稀缺的优质医疗资源，哪里就有「黄牛」，省级大医院如此，北上广更是如此。
除了在这里长期生活的人，每年还有无数外地人不辞辛劳前来求医。因为信息不对称，在窗口挂号时代，求医的外地人在火车站还没缓过神，就已经被「黄牛」包围。
互联网的普及让实名+预约制得以落地，像北京协和医院就开放了APP、官网、微信公众号、银行ATM等多种挂号渠道，只要有网络，远在千里之外也能挂号。
展示在北京协和医院门口的就诊流程图｜图：李潇潇
但解决了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又来了：
好的专家号紧俏得像春运火车票，掐着点去抢也很难抢到。同一个系统，为什么普通人挂不到，黄牛却可以？
协和医院门口的中年女「黄牛」自称，他们手里有抢票的机器，「『机器』都花好几万呢，你看个病怎么也花不了几万，我们收你几百块，划算！」
北京协和医院自助服务区｜图：李潇潇
但2016年北京海淀公安分局通报的一起特大网上抢挂专家号案件中，被抓获的「黄牛」交代：根本不存在什么「抢号神器」，主要靠人海战术，有时候还要雇人抢号。
「老头」给了可信度更高的回答：现在跟以前挂号不一样了，都网上、手机操作，靠这行吃饭，不研究行吗，APP、微信、挂号机，都得研究。
北京行话曾将「黄牛党」称为「拼缝儿的」，互联网时代信息四通八达，医改不断完善推进，「缝儿」虽然不如以前大，但「黄牛」依然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缝，并掌握了在这个缝里生存的技能。
「账号密码通通交出来」
「黄牛」投入了更多的精力对抗非急诊预约制度，那他们又是如何跳过实名制预约挂号的门槛呢？
距离北京协和医院1.5公里的北京同仁医院东西院区只有一座天桥之隔，桥上桥下都有「黄牛」，实名制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难事。
同仁医院天桥上下活跃着很多「黄牛」｜图：李潇潇
当39深呼吸（ID：shenhuxi39）编辑再次扮作患者家属，表示要挂一个眼底专家的号后，一位手部有残疾的男「黄牛」立刻将我们引至附近相对安静的地方，要求提供京医通账户名称（通常是手机号或身份证号），并交代提前将账户密码设置成123456。
京医通是北京在2012年推出的具有电子钱包功能的实名制IC就诊卡，最开始主打充值、缴费功能，现在它的微信服务号（京医通）也有挂号功能。
该「黄牛」的挂号方式就是登陆患者的京医通账号，再完成挂号，这也侧面说明并没有什么「抢号神器」。
在我们对账户安全表示了担忧之后，这位「黄牛」解释，你账户上又没钱，我知道你密码，你也不会损失啥。要是不给我密码，我们登陆你账户还要手机验证码，那更不安全了。
「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你有啥不放心的。」 看我们还是有所犹疑，这位「黄牛」又翻出来几段微信聊天记录作为安全证据。
他说的没错，大家都是这么做的。早年窗口实名制挂号的「黄牛」就会要求患者提供身份证、医院就诊卡等信息，不少患者和家属因为需要号，心甘情愿将这些资料交给黄牛，让医院管理者颇为头疼。
如今，这种「信任」依然在延续，只不过交付的证件变成了账户和密码。
朋友圈开辟新业务
「黄牛」的业务从来不限于挂号，只要付钱，他们可以帮你早点做检查，早点拿到检查结果，早点争取到床位住院，还可以代替你开药，并快递上门。
这些业务依然是「黄牛」的赢利点，比如早点住院，北京协和医院东院区门口的行情是加收5000，视病情程度上下有所浮动。
时代变化，如今的「黄牛」有了更新的业务。在医院门口遇到的黄牛，即使不当场下单挂号，也会留下一张名片，上面有电话号码和微信二维码。
「黄牛」的朋友圈｜微信截图
39深呼吸（ID：shenhuxi39）编辑添加了一个同仁医院门口黄牛的微信，朋友圈大都是同仁医院的出诊、停诊等资讯。
早年前黄牛也在医院门口兜售明星药物，如今「黄牛」也将这些业务搬到了朋友圈。
开头提到的六子就是个典型代表，他不仅在朋友圈定时为自己的代挂号业务吆喝，还推介自己的商品，主要是北京各大医院明星药物，如北京儿童医院的鞣酸软膏、北京协和医院治疗感冒、哮喘、支气管哮喘的棕铵合剂。
微妙的生存之道
虽然黄牛活动到了线上，但想获得客源，还需要线下导流，在医院附近发名片就是其中之一。除了医院大门口，医院门诊大厅也有黄牛出没。
我们在走访期间注意到，协和医院东院门诊大厅自助挂号机旁边有黄牛时不时向就医的人招呼「要号吗，专家号」。
虽然几乎没有患者愿意搭理，但黄牛一直在门诊大厅晃悠。协和医院门诊大厅有巡查的保安，但「黄牛」一点也不怕，他手里拿着另一家医院的片子，时不时还拿起手机放在耳边打电话，将自己伪装成普通患者。
伪装成患者的「黄牛」｜图：李潇潇
除了伪装，「黄牛」能生存下来还有一点值得玩味的微妙之处。
比如在协和医院门口，有医院保安看到我们在和黄牛聊天便过来撵人，但「黄牛」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像熟人一样开起了玩笑。只要「黄牛」退出医院门口的范围，走到更远处，保安就不会过问。
比如「黄牛」依然沿袭着「熟人好办事」的模式。
走访过程中，几个黄牛都透露，他们能少排队或不排队，早点做检查、拿结果或住院，主要是找熟悉的医院内部人员，他们收患者的钱算是牵线搭桥的中介费，像住院这种难度比较大的，患者还要给相关内部人员准备一个红包，「红包越大，事儿越好办」。
患者与「黄牛」的对话｜微信截图
「我在协和门口13年了，啥医生不认识啊！」说这句话时，那个自称在协和医院门口干了13年的女「黄牛」一脸自豪。
黄牛的未来，会怎么样？
六子的微信昵称最前面是个大写的字母A，这是为了保证在添加者的好友列表最前面。他的头像是一个便签纸，纸上是一句话：你所做的事情也许暂时看不到成功，但不要灰心，你不是没有成长，而是在扎根。
如我们所见，「黄牛」依然扎根北京各大医院门口。
患者有时候骂，因为他们抢占了医疗资源；有时候又千方百计找黄牛，花点钱，「黄牛」能领着你顺畅完成就医全流程，比医院的工作人员态度好，还靠谱。
黄牛的未来会什么样？没有人未卜先知，但可以确定，只要优质医疗资源依然稀缺，「黄牛」的生意总是不会断。
或许，十年后，那个蹲守在中华圣经会旧址门口的年轻男黄牛也会对某个患者说，「我在这混十多年了，哪个医生不认识？」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