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贴着粉红窗纸的窗

来源: 抚州市东乡区人民医院/dxxrmyy

那扇贴着粉红窗纸的窗


“她爸,既然是孩子自己选择的,就随她去吧,今后是苦是乐都是她自己的生活,以后也不会对我们有埋怨。”

“你妇道人家懂什么?东乡那地方我还不知道?除了有个火车站,其余的还不如我们这儿的三范胡赵!”

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父母针对我婚姻大事的一段对话。

父母一生共生育十胎,但成人、成家的却只有五个,这是父母心头之痛,尤其是八九岁就能给全村人写对联的二哥的夭折,成为我们一家不可提及的心伤。

上世纪的农村,人们对劳动力的渴求成为重男轻女最主要的成因。所以,为了弥补失子之痛,年过四十的父母还坚持生下了我。只不过,又为了不让在外地出差的父亲过早失望,母亲瞒天过海,说是生了个儿子,直到父亲回家后,在一次换尿片时才发现,原来又是个不带把的!不过,听母亲说,当时父亲非但没生气,还自顾自地呵呵笑着。

父母对于我们的养育,可谓明智而宽待。小时候,每每看到邻家父母恶狠狠地打骂儿女时,我心中总是暗自庆幸:虽然我们因祖祖辈辈都扎根在鄱阳湖边,无休止的水患总是老早淹没我们的庄稼,饥饿、贫穷成了我们的代名词,但我们众姊妹却时时被温柔的母爱包围,如山的父爱所护佑。

小时候,最向往的生活是每餐都能吃饱饭,夏天有一条花裙子,过年能穿件暖和的棉袄,但这样的奢望几乎直到1991年参加工作后,我才得以实现。


那时候我与三姐睡在父母房间的南铺,几乎每天都是被母亲或与父亲、或与三姐商量去谁家借米的谈话所搅醒,那是小小年级的我,第一次明白何为头疼的感觉。有时候,母亲几乎跑遍全村数十户人家,但最终仍没借到米,偶尔也有发善心的邻居实在不过意,将自家仅剩的、第二天一家的口粮让给了我们。在邻家千叮咛万嘱咐声中,父亲绞尽脑汁地划算着去哪里弄一担谷子来解困。但一担谷子碾出的米,不到两三天又还的还了,借出去的借出去了,我们一家很快又卷进借米开锅的境地。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日子,真不是一般人过的日子!但那就是七八十年代,地处鄱阳湖之滨的我家乡的现状,那个年代,比我家更艰难的,比比皆是。

1978年改革开放后,中国大地仿佛才刚被春风所眷顾,勤劳勇敢的农民们有了可以自由栽种的田地,一个个喜出望外,走到哪里都是欢天喜地的交谈:

这块地你打算种什么?种棉花?好啊,这块地土质沙泡,种什么都能丰收,不过种棉花是

最实惠的,棉花产量高、价钱好,划算!

你那块田好啊!老远就看到大块的沃土,亩产过千斤不成问题!

唉,现在谁说得准,得我们湖神开恩才有的收成啊!

话说到这份上,刚提上劲的农人们不语了,各自狠劲地甩着锄头,仿佛湖神瞬间变成了可恶的湖妖,要将它深埋地下,永世不得翻身!

大哥谈恋爱时,家里真的穷得快没裤子穿了,可是嫂子说她不怕穷,没钱她也嫁!

那个年代,这么开明执着的女孩子哪里找啊?砸锅卖铁也要娶进门!

于是,精明的媒婆得知这个信息后,为我家权衡再三,主意便打到年仅十七岁的大姐头上。

“别人家姊妹换亲的多的是,我们嫁女娶媳也不算丢面子吧?!”母亲试探着跟父亲商量。

父亲沉默了,始终没一个表示,母亲就当父亲默认了。

大姐出嫁的当天晚上,父亲疯了似的拿母亲出气!事后,夫妻二人抱头痛哭,都恨自己无能!

到了二姐谈婚论嫁,已是“八十年代新一辈”了,那时候,农村青年谈恋爱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然而,在订婚的当天,姐夫的父母极力留二姐住了一夜。第二天回到家后,二姐被父亲追得满村跑。当时我很不明白,都已是人家的人了,住一晚怎么啦?但父亲说:“我家祖宗八代都没出过你这样败坏门风的女儿!”

二姐风光出嫁时,母亲哭成个泪人儿,但二姐还没出村口眼泪就干了。我想,姐夫家丰衣足食,姐嫁过去,那是糠箩跳到了米箩,没理由哭个没完。何况人家自由恋爱,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嫂子连生了三个女儿后,让我家对男丁的渴求到了极致,家里可以用于抵押计划生育罚款的东西基本都搬出去了。当得知第四胎生下是个男孩,父亲一时被高兴冲昏了头脑,当即让读初二的三姐辍学回家带侄子。

三姐精明能干,不但轻活重活一手抓,而且掌管着家中的大小支出,划算得一家人心服口服。待三姐出落得如花似玉时,便自然成了周遭青年们心目中的偶像。

父亲虽然很少打骂我们,但对于我们四个女孩子的管束却是极其严厉的。听说有一次二姐、三姐被一伙男孩子带到湖里抓鱼,父亲回家看见母亲刚煎好的一盘鱼,二话不说就“哗啦”一声将鱼倒进了猪食桶。母亲气得全身筛米样颤抖却也不敢吭声。鄱阳湖的鱼是易得,可那煎鱼的油可是舍了血本的呀!但母亲明白,父亲管教儿女的事,天皇老子都是不能干涉的。

三姐夫家那时候号称全镇首富,关键是姐夫高中毕业,家里不但田地种得好,做的几宗生意都很兴旺,是个有志青年。因而,三姐的婚姻是父亲嫁女儿嫁得最舒心的!

我读初中以后,我家与所有享受到改革开放成果的千万家庭一样,貌似走上了康庄大道,但我却是到了抚州读中专才彻底解决了饥饿问题的。

一到学校就领到一月34斤粮票,我真是幸福死了!那一刻,心中万分感恩自己没有轻易放弃学业,更感恩父亲不顾众人反对,坚持艰难地送我这个“要嫁出去的女儿”读书。

尽管父亲极力阻挠,可我终究还是如愿而至,于1993年那个火热的夏季随男友(即现在的老公)入驻东乡。

对父亲所谓的“三范胡赵”,我曾似懂非懂地偷偷问过母亲,母亲回道:“在我们村北面,那群山凹处不是有上、中、下三个范家;一个胡家;一个赵家吗?那地方三面环山,一面临湖。那五个村庄加起来,林林总总就几十户人家,一年半载见不到几个外人入村······”我暗自嘀咕着:自然是要人去改造的,只要有爱相随,就算是穷山恶水,又有何惧?

1993年那个夏天,我顶着火辣辣的太阳,穿过长长的场渣铺就的马路,才踏上了那时候还叫“东乡县”(现在为抚州市东乡区)的街上唯一的水泥马路。到达我们的出租屋,我和男友放下行李后,竟忍不住相视而笑。因为我们从身上到脸上,几乎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衣服和皮肤黏附着和着热汗的乌黑的尘土,仿佛我们不是经过了一路旅途,而是下了一次矿井!

我是从家乡的乡镇医院,调至东乡县人民医院工作的。或许缘于工业的兴起,我来东乡之初,这里的天空几乎没现过蓝色,县城的一切仿佛都浮生在尘埃里。县医院往东几千米依次就是配件厂、酱菜厂、糖厂、磷肥厂、橡胶厂等。除了晚上睡觉,我们生活最亲密的伙伴便是无边的异味和灰尘。那时候,县城最大、最繁华地段的街面上,也有着永远扫不完、冲不净的灰尘。尤其在雨后,人们喜欢在被雨洗净的街上走走,吸一吸难得的没有杂质的空气。就在这时,往往就会有人一不小心踩上一块松动的地砖,脚下冷不丁就会溅起一条或数条乌黑的污水柱,将你的衣服连同好心情一起弄得不可收拾。

生活久了,才逐渐知道,原来“脏、乱、差”是外人对东乡的一致评价。那时候流行一句顺口溜:东乡,东乡,又臭又脏,白天无水,晚上无光。

记得我在儿科工作时的一个深夜,一位七个月大的早产儿刚被放进温箱,还没来得及做任何治疗,突然停电了。正当班的我急得跳脚,这边要立即为患儿建立静脉通道,那边又要为患儿升体温、输氧、吸痰,可是没有电是万万不能的呀!那时候只有一部单位内部电话,全病房的病人家属、值班医护人员包括医院清洁工,我们分工合作。为了给患儿保温,我们用光了病房工作人员包括所有病人热水瓶中的备水。一盏盏手电筒在病房来回穿梭,有如暗夜里行军的火把,点亮了医护人员和病儿家属的希望之光。后来,医院那台柴油发电机终于启动了,患儿得救了,全病房的人们脸上却挂满了感动的水珠······

刚来东乡时,因为不敢奢望,所以羞于谈论房价,只是私下与关系密切的朋友作了个了解,大致在一至三万元一套。而我们的月工资刚提升到一百以上,我与老公说,我们不吃不喝也得存十年以上的钱才买得起房呢。有一次,我们经过郊区民居房前,抬头看到一扇小窗户闪着粉红的窗户纸,我感慨的叹道:“唉,有朝一日,哪怕就这扇窗户属于我们,我也心满意足了!”

不过,十年以后,我们不但拥有了自己的窗户,还增添了在窗户里活蹦乱跳的孩子!有一次,我领着刚上幼儿园的儿子再次经过那扇窗户时,便指着那窗户问:“儿子,如果这是我们的家,你喜欢吗?”儿子奶声奶气的说:“我才不住这‘破烂西天’的房子呢!”

他竟不知,那扇窗户,曾承载过他母亲多少期望与梦想啊!

父亲在我来东乡两年后才过来看我。记得那又是一个火热的夏季,下午午休以后,我和老公领着父母、大姐和三姐漫步在东乡的街道上,父亲环视着街面及一幢幢新旧交替的楼房说:“东乡这些年确实变了很多呢!十几年前那里、那里,还有这儿,哪有这么高的楼?我记得那时候除了一条直街通往火车站,周边都是荒山和稻田。而且,那时候这里根本没见水泥路面······”

看着父亲指手画脚地自说自话,我忍不住笑道:“老爸,所以我说不要用老眼光看待新事物吧!你看,这边,那边,还有这横竖数条街道两边,所有墙上写了‘拆’字的房子都要拆了重做呢!”我指着十字街四周待拆建的房子津津乐道。

母亲惊呼:“呵呵,拆建这么多房子得花多少钱呀!这哪建得起?!”

老公自豪的回道:“这大多是私人的房子,扩建街道所占的地段,政府会给补贴的,人家门面变宽了,还有政府出钱建新房,他们可赢大了哦!”

大姐说道:“当时听爸爸说得那样,我还担心小妹在这里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没想到人家这里发展得比我们那里还要好!”

三姐接过话头说:“时代真的变得太快了,他(三姐夫)姐姐在杭州的公司发展得很好,我们估计也要去杭州了。”

这时,父亲眼中闪过一线泪光。他感慨地说:“年轻真好,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想怎么闯都怎么闯去吧!”

其实,前些年,父亲为了改善生活,可动用过不少脑筋。他卖豆腐、养鸡、养兔、种中药、养牛蛙等等,但都是听收音机里“纸上谈兵”的技术指导,没有一件事办得顺利。而今,我们大了,他只得甘愿退居二线,为我们带孩子、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

如今二十多年已过去,父母已年过八旬,走动的时间相隔一次比一次长了。去年我开车带着父母和姨妈在城区转了转,父母简直不敢相信,这真的是他们曾在这里生活了近十年的东乡。甚至,姨妈仰望着高楼林立、繁华喧闹的街市和满眼的霓虹灯赞叹道:“啧啧,你若不说,我还以为是到了杭州呢!这么繁华大气,谁会相信这是一座县城呢?”

是的,回首往事,我不禁感慨万千,好在二十年前的那腔热血终究没有白付。随着国家大环境的逐日好转,东乡作为赣东门户,早早走在改革开放的前沿。近三十年的巨变,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得到了印证。九十年代初,为了买一辆自行车我们省吃俭用得划算好几个月;十年后,我们却都在策划自建小别墅,二十年后的今天,私家小轿车比九十年代的自行车还要多。如今,东西南北门周遭的荒山荒地,都成为了城市的延生带。所有的厂房都住进了远离县城的工业园区,蓝蓝的天、洁白的云,又做回了东乡上空的常客!火车站、高铁站、高速出入口和多处城市新区,已成为了我们最值得炫耀的风景!

而家乡鄱阳湖的变化更是令人咋舌。随着三峡工程的完全竣工,鄱阳湖的湖神终于做回了真身,日夜护卫着我们国家的“一湖好水”,再也不肆虐泛滥了。我的家乡也成了国家二级景区,特别到了夏天,我们村的菱角湖成了游客最为青睐的游泳圣地。

两个月前,我特意到超市买了几大包各式零食带回家,因为,我家现在都成了村里第二所老年协会了,每天至少有十余位老人在我家聚集。父母一边笑嗔我不该一下买那么多零食,却一边笑呵呵的招呼老人们都来吃,尽情地吃,不然会过期的!

猛然间想起小学同学的一句话:“等我们老了,仍回家乡一起抱团养老!”

看着眼前的老人们,对抱团养老突然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期待。多年以后的我们,会是这一堆笑逐颜开的老人的样子吗?


     注:此文作者为本院职工,文章入选《八十个江西人的四十年》。

     作者:王民主,江西省作协会员,抚州市东乡区作协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