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改正传(下):一切归于“三明”

来源: 拇指医药/muzhiyiyao

“前几年,大家还喊一喊,呼吁呼吁。这两年大家都知道喊了也没用,开始想着怎么活下去。”



文:稿王   编辑:说不得




引子:2019年11月28日,国家医保局成立以来第三轮价格谈判结果公布,128个谈判药品中70个入围,价格平均降幅60.7%。

(医保局医药服务管理司司长熊先军在解读价格谈判结果)
从2017年的44进36,到2018年的18款特效抗癌药进17,再到2019年的128进70,不难发现谈判难度在增加,企业接受砍价的意愿在减小。不过,阿达木单抗、波生坦片等明星药物还是“屈尊”,大幅降价进入了医保序列,诺华、罗氏、辉瑞……药企的话语权空前降低。
在10年前,可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
2009年4月8日,国新办一场关于医改的新闻发布会上,《华尔街日报》的记者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请问你们做的基本药物目录,大概什么时候出来?
此时,距离《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的意见》公布刚刚两天,外媒很敏感地意识到医改方案中所提的“基本药物目录”,可能是改变中国未来医药市场格局的一项。
时任卫生部副部长的马晓伟回答也很爽快:
“今年4月底之前,基本药物目录一定能够公布!
这话掷地有声,又是当着各国记者说的,自然十分靠谱。于是大家等啊等啊,5月份目录没出来,6月份没出来,7月份还是没出来。直到当年8月18日,《国家基本药物目录(基层版)》才姗姗迟a来。
这期间的故事,大概很多人早就忘了。早在2009年2月,“基药目录”第一版草稿就已经在业界流传,615种药物的大目录让很多人认为“基本药物不基本”,而且仔细观察后发现,其中还包括了80多个中药独家品种。
当年药企的GR可比现在厉害得多。有传言是,某大型药企花了极大的代价,将自己的OTC品种“运作”进了基药目录,但后来发现政策风向有变,又悄悄地将自己的品种“运作”出了目录。
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何卫生部副部长说话也不靠谱。一个小小的基药目录,背后牵动着企业、医院、地方政府盘根错节的利益,稍有实力的都会想尽办法,运用或明或暗的手段,在其中寻求利益最大化。
医改在这些企业面前,就是一桩生意。鲁迅先生曾经说:“在中国,就是挪动一张椅子也要流血。”(鲁迅:这句话我真的有说过)更何况改革会触及到4000多家制药企业的命脉。“改药”的难度,在当时的中国远远大于“改医”。



1


打开任何一款炒股软件或APP,输入000933,一般会跳出两个选项。其一是上市公司神火股份,另一个则是中证医药。
中证医药的全称是“中证医药卫生指数”,是中证指数有限公司从沪深300和中证500样本股中,抽取医药卫生行业股票组成,反映该行业公司股票整体表现。有点巧合的是,中证医药指数发布于2009年7月3日,恰好是新医改方案公布后的3个月。
中证医药指数几乎可以作为医药行业这十年来的缩影。从发布当日的4026点,到2019年11月17日的9923点,10年间增长2.46倍。涨的虽然不是惊天动地,但相比于2009年7月处于2950点附近的上证指数来说,这样的收益已经非常不易。

而且另有统计显示,过去10年涨幅最高的100家上市公司中,医药公司的数量位居第一。还有机构统计称过去10年我国药品销售总额年均增幅为15.1%。
在这里,不妨照搬恒大首席经济学任泽平“拿掉猪以后都是通缩”的逻辑,抛开宏观经济发展速度、居民收入水平、医药行业创新实力等都不谈,医改对医药行业的推动作用是非常明显的,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是医保的扩大。在医改的强势推进下,全国各类医保参保人数突破了12亿,2018年各类医保收入高达21090亿元,而十年前的2008年,这一项收入只有2886亿元。医保收支比例一直维持在1.3到1.4之间,因此药企收获了十年高速增长期;
其次是医疗服务的普及和均等,催生了很多医疗需求。尤其是在基层,设备和人员的配备使得大量潜在的医疗需求被激发。
医药企业在这“黄金十年”里面赚的盆满钵满,一边积累实力,一边通过主管部门、行业协会等渠道传达诉求,占山为王,以期维持护城河宽度、抬高城墙,这样的事例不光是上述基药目录编制过程中,还存在于方方面面。
2009年11月,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公布了2009版国家医保目录,由于当时医保目录已经连续5年没有修订,业界对新目录中哪些药物会入选充满期待。然而2010年6月,有媒体爆出,新版国家医保目录部分新增药品存在入医保前“突击涨价”的现象。这样明目张胆薅医保羊毛的行为引发高层震怒,发改委价格司立刻启动调查,责令企业恢复原价。
就在“突击涨价”事件发生前不久,“天价芦笋片”事件也引发轰动。事件发生著名的湘雅二院,价格虚增近10倍的芦笋片竟然能够堂而皇之进入医保采购,令主管部门措手不及。
药价管不住,医保基金就是任人宰割的肥羊。
毕竟,药是用来治病的,不是用来炒的。



2



取消药品加成,这是医改方案中降低药价的第一招。
由于基本药物在推行时已经明确要取消15%的价格加成,所以要取消的是非基本药物部分。2009年1月12日,时任卫生部新闻发言人的毛群安明确表示:“从研究医改方案开始,卫生部就强烈要求公立医院改革中必须取消药品加成。
理论上说,医院售药如果有15%的溢价,卖药越多,赚的越多。因此卫生部“取消药品加成”的意见有其合理性。这一块药企也没意见,因为这15%企业赚不到,取消以后药品总价降低,反而利于药品销售。
不过,这项2009年提出的动议,直到2017年才在全国医院全面实行,医院环节的阻力是主要原因。
“改药”则更难。2006年,福建开始试点药品购销“两票制”,即药企通过一道经销商,就将药品销到医院,减少中间环节。因为当时的普遍观点是:药品购销中间环节的层层加价,使药价抬高,并给了医院医生获得贿赂的空间。
直到2018年,两票制才在全国全面执行。在推行过程中,企业早就想出了应对的方法:直接将各级加价体现在药企的出厂价里面,中间成本全部作为企业费用。这样别说两票制,就算是“一票制”企业都不怕。今年步长制药“80亿营销费”的奇闻就是这种操作思路。
各部门也不是没有想过一些“头痛医脚”的方法。比如发改委此前几乎每年都搞“药品生产成本调查”,查来查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企业药价基本合理。2019年,财政部也延续了这个思路,只不过不是查生产成本,而是查财务账,相中了步长制药等77家“问题企业”,虽然结果尚未公布,但可能预期并不会太好。
效果不佳的原因其实很明确:药品价格涉及多个部门,原人保部管医保资金;原卫生部管制定医保目录;发改委管制定价格;财政部管医保补贴。虽然上头有个医改办总协调,但总感觉力没往一处使。相互掣肘过程中,加上药企及利益相关方的鼓噪,很多工作都没法一杆到底。



3


真正从源头解决问题的反倒是和医改没关系的部门:公安部和纪委。
2013年,葛兰素史克公司因大规模行贿医生被警方调查,拉开了全国整治医疗腐败的大幕。一时间外资药企噤若寒蝉,国内很多企业也开始担心惹祸上身,毕竟GSK干的事情,谁敢说自己一点都没干过?药价虚高的源头仿佛一下子就被找到了,那就是高额的灰色部分。
如果跳出医药行业来看,GSK事件的大背景,正是2012年以来国内掀起的反腐浪潮。
2014年9月,发改委价格司和其下的药品价格处多位主要负责人被查,随后2015年6月1日,发改委取消药品政府定价职能。业已形成的药品市场价格,无需国家权力为其背书,这是正确的逻辑。
随着大环境的迅速改变,医药领域反腐的声势也是一波高过一波,以前是媒体和内部人揭露药价虚高原因,而2015年开始,药企主动自揭行业黑幕。这一年的两会上,很多药企老板代表和委员不再诉苦哭穷,而是转向痛陈药价虚高之害。当然,说的都是别人家的药。
光口头表态,显然不是政策的初衷,国家需要更狠的政策。其实,医改的定盘之星其实早在2014年年初就已经刻下,只是对形势的误判影响了众多药企的决策。
2014年2月8日,那是春节放假后上班的第二天。国务院的会议室内,来自各地的医改专家正在汇报地方医改工作的进展。在一众省厅专管领导、大医院院长堆里,福建三明的詹积富并不起眼。但他的汇报,却改变了中国医改的走向。

詹积富分享的“三明医改模式”迅速引起了高层的重视,汇报完没几天,国务院领导就赶赴三明,调研医改工作。三明模式中的亮点逐渐被应用到国家医改大政策之中。
三明模式其实不难理解,詹积富接手三明医改工作时,面临的问题是医保基金亏空2亿元的现实情况。医生表面工资不高,都靠开药拿回扣挣钱,因此对于“多点执业”、按病种付费(C-DRG)等完全不放在心上。医生积极性调动不起来,医改推进程度可想而知。
詹积富从虚高的药价开始动过手,找出三明市22家县以上医院里面每月开药量最大的129个品种,进行重点监控。哪家医院这129个品种开多了,就挂牌提醒督促。然后三明推出药品“联合限价阳光采购”政策,严格执行最低价中标。严查腐败也是三明医改的重要一环,三明市清流县一家医院,曾发生60多个医生中20多个被查的事情,拿回扣之风很快被刹住。
在此基础上,三明推出了取消药品加成、增加医疗服务费、改革医生收入体系的措施。医生以前从医药代表手里拿回扣,现在从单位拿阳光收入。
 


4


从2014年开始, 三明模式逐渐走到台前,以“改药”为主要切入点的医改方案开始被纳入国家意志。
2015年开始,三明模式中的药品重点监控管理制度开始被各地采纳并实行。各省市陆续汇总被盯上的药品,最终在今年8月,国家重点监控目录出台。进入这个目录的药品,很多地方直接踢出了医保支付范围。
2016年,国家开始推进医保价格谈判工作。此前2010年,人保部曾组织药企商议过价格谈判事宜,并草拟了一份目录,但没有下文。2016年这项工作正式实施,易瑞沙等三个特效药降价进入医保。此后,国家成立医疗保障局,延续了价格谈判工作。每年谈判的高价特效药,降价幅度都在50%以上。
同样是2016年,仿制药“一致性评价”工作正式开始。工作方案要求:同一品种仿制药,只要有3家以上通过一致性评价,今后医保就不再采购未通过评价的药品。2013年一致性评价工作启动时,因为没和医保挂钩起来之前,企业都没动力。现在的情况是:不评价就离场,挤走一批产品不过关的企业。
2018年底,“4+7”开始推行,11个城市试点25种高价药品带量采购。在明确使用量的前提下,采购价格也是降到了地板以下。很快第二轮集中带量采购就开始了,这次不是4+7,而是全国范围。紧接着2020年第三轮又将进行,品种也不限于25个,而是哪个品种销量大,就有可能被纳入集中采购,开启砍价模式。
用量大的药,通过重点监控来限制,再通过集中采购来压价。价格高的新药,通过价格谈判来压价;为数众多的仿制药,通过一致性评价来逐一消减……
有药企人士这样评价:前几年,大家还喊一喊,呼吁呼吁。这两年大家都知道喊了也没用,开始想着怎么活下去。
2019年11月15日,国务院发布《关于进一步推广福建省和三明市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经验的通知》,大家才都彻底明白:说了这么多年医改,最终还是落实在“改药”上。医院医生、药企、患者三角关系,如果资金不能像神木一样全包到底,而是必须要牺牲一个,那没得说,肯定选择药企。
 

疾风骤雨的政策浪潮之下,不想被拍在地上摩擦,就得战略调整:裁撤销售团队,减少普药投入,加大创新药研发。未来会怎样?熊司长在上午的发布会是这么说的:
任何谈判都是买卖双方的博弈,但买卖双方的目的都是为了中国患者提供更好更廉价的药品,希望企业了解医保谈判的目的和规则。这次没谈成的肯定是对医保局的理念、规则程序不够了解,我们和药企要相互促进认识的工作。
懂了么?


相关链接
《医改正传(上):人民对市场化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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